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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國家博物館收藏孫公窯傳人孫立新作品。圖片由孫立新提供 |
在各種售賣瓷器的大小商鋪林立的景德鎮,孫立新的店面躋身其間,并不十分顯眼,只有店門上方“陶瓷世家”的大幅題字顯示出主人與眾不同的身家傳承。
作為景德鎮官方授匾的“陶瓷世家”第四代唯一的傳人,孫立新希望自己創辦的“孫公窯”不僅能重振祖上陶瓷作坊的輝煌,而且可以帶動整個景德鎮陶瓷工業的復興。
“孫公窯不只是一個作坊,而要成為一個陶藝研究所,只設計,不生產!睂O立新拍了拍在作坊工作時留下的一身粉塵!皩,它要有花園,有池塘,有游泳池,設計人員在古典風格的環境里工作;還要環保,排放的水是清澈的,可以循環利用!
孫立新的設想脫離了上百年來景德鎮傳統陶藝作坊的發展軌跡,這讓他從事了一輩子陶瓷繪畫設計的父親孫同鑫覺得有些不安。然而,經歷過景德鎮陶瓷業幾度沉浮的孫同鑫沒有否定兒子的想法,因為這里早已成為年輕人闖蕩的天下。
父親指引的路
孫立新走上陶藝之路,深受父親影響!皩O公窯”的特長在于瓷器的精美繪畫既延續古代的經典圖案,又融入了現代的審美觀念。孫立新畫技精湛,其父孫同鑫更是擅繪青花的省級工藝美術大師。
然而,現年41歲的孫立新說起小時候父親對自己的嚴厲管教,仍是一臉不服氣的神色:“父親總是批評我,把我貶得一塌糊涂!
1981年,在父親的爭取下,孫立新獲得了父親所在的紅旗瓷廠的一個入廠指標,13歲的他成了廠里最小的工人。
“我要坐廠里的班車去上班,大人都同我開玩笑,不讓我上車,因為他們不相信我小小年紀就成了他們的工友!睂O立新回憶說。
紅旗瓷廠成立于上世紀50年代。歷史上,景德鎮從事陶瓷業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作坊,制瓷史相傳長達1700多年,在清朝鼎盛時期規模達到數千家。但隨后,這些作坊跟當時的國家一樣飽受戰亂危害,陷入停滯。新中國成立后,景德鎮采取公私合營的模式,撤并大小陶瓷工廠與作坊,陸續建立起十大國營瓷廠,集中了當時從設計、制作到畫坯等各方面的精英人才,紅旗瓷廠便是其中一家。景德鎮的陶瓷工業在這種有計劃的整合與推動下又一次步入了快速發展的通道。
“當時,景德鎮的陶瓷廠非常紅火,福利好,名聲大。能在國營瓷廠謀一個編制,一點不亞于現在政府部門公務員的鐵飯碗,很自豪!睂O立新說。
入廠頭三年,孫立新是學徒,每天都要提早一小時上班,為師傅們燒水、泡茶、掃地、擦桌子。在中國傳統的師徒關系中,這些都是學徒應盡的本分。做完這些雜活后,他才開始練習陶瓷制作的基本功——學畫線條。
好的線條圓而立體,這樣才能在上釉的時候擋住水!拔揖毩暤臅r候,父親會悄悄繞到我背后,猛抽我的筆。如果練得不認真、不使勁,筆會很容易被他抽走。如果發現我和別的學徒偷空聊天,他會抄起凳子就砸過來!睂O立新說。
嚴密的監督與苛刻的管教令父子關系十分緊張。父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教育方式過于急躁,便想方設法為兒子找更好的老師。終于,孫立新在17歲那年被輾轉引薦給了一位影響他一生的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傅周海。
“傅大師教學很有特點。他告誡我,一個人無論做什么事情,眼界一定要高。搞陶瓷也一樣,要讀好書、看好畫,不能把眼界看低了!痹趯O立新看來,傅周海如禪師一般的教誨“點醒”了他——陶瓷制作是一門海納百川的藝術,而絕非普通的技術。
雙雙下崗
正當孫立新學有所成時,瓷廠卻陷入了困境。上世紀90年代初,浸淫于官窯文化上千年的景德鎮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落伍了。曾經承擔過“人民大會堂用瓷”、“毛瓷”等重要生產任務的國營瓷廠因為設備老化、產品過時、經營觀念落后和來自沿海城市的激烈競爭而走向衰落,產品嚴重滯銷。
作為挽救措施,政府著手國營瓷廠改制,大批職工下崗或提前退休,只留下一小部分人維持工作,即使是這部分留下的職工也因為瓷廠減產而無所事事。而在全國范圍內,至少3000萬工人在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改制中下崗。
當年因在同一家國營瓷廠工作而引人羨慕的孫同鑫、孫立新父子沒有成為例外,雙雙下崗。
孫立新想到了去南方打工。彼時,廣東、福建等東南沿海地區的民營陶瓷企業已經在細分市場,引入資本,一路擴大產業規模,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墒,他的想法卻遭到父親的極力反對。
“父親當時對我說,你要對得起黨,對得起國家,廠子不行了,要想辦法維持,不能一走了之!睂O立新回憶道。
在許多像孫同鑫一樣的老工人心里,國營企業提供“從搖籃到墳墓”的終身福利政策,如家一般溫暖和親切,接受倒閉的事實對他們來說很難。所以,不管廠里發不發得出工資,也不管多少年輕人外出打工,孫同鑫仍然每天堅持到工廠上班,想盡自己的力量將廠“撐下去”。1994年下崗后,他又到被私營企業主承包的紅旗瓷廠里打工,一干四年,每月只領取300多元的基本工資。只要老廠還在,他就不會去別的地方。
然而,孫立新還是離開了,不僅因為國營瓷廠的衰落,還有景德鎮日益惡化的環境。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景德鎮的瓷窯仍以燃煤為主,一根根聳立的煙囪,在鑄就陶瓷文化的同時也讓當地的環境不堪負荷。
據當地政府的統計,景德鎮30多平方公里的市區里曾林立600多根煙囪,每年消耗煤200萬噸。污染最嚴重的時候,每月的自然降塵量達到54噸/平方公里,如果一年不清掃的話,煙塵可達到三、四十厘米厚,比北京年降水量的一半還多。
“那時真的特別想離開。每天早上四、五點鐘,煙囪就開始排煙了,整個城市上空黑壓壓一片。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能帶起來一片煙塵,鼻子、耳朵里全是灰!睂O立新說。
孫立新外出的第二年,景德鎮市決定淘汰煤窯,改建氣窯,幾年間拆改了190多座燒煤圓窯,拆除了絕大多數煙囪。全市每年削減煙塵2萬噸,二氧化硫1.6萬噸。
復興的夢想
在深圳期間,孫立新在公司里搞過陶瓷設計,為酒店、高爾夫球場設計陶瓷擺件,月收入有三、四千元。
不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還有機會成為室內裝修的設計師。在深圳打了兩年工,他又去了珠海,在一家室內裝修公司工作,第一個月就賺了兩萬元。
“這要感謝傅大師。他指點我看精品,也鼓勵我廣泛涉獵。所以,除了學中國畫外,我還看了好多其他種類的書,包括室內裝修的書?戳,我就記住了!睂O立新說。
親眼見識了外面的精彩后,他替父親感到惋惜!案赣H要是能來,一定能充分發揮他的專長。他是對景德鎮感情太深了,搞藝術的人感情都很豐富!
孫立新并不是不掛念景德鎮,他在等待時機。
就在他外出的這幾年,作坊式的個體陶瓷生產和銷售機構又開始大量出現在景德鎮的街頭巷尾。一方面,這些小作坊能夠迅速地調整產品結構、降低成本,適應市場需要;另一方面,它們也生產出大量毫無創新的低端陶瓷制品,在地攤上出售,折損了景德鎮的品牌價值。
1998年,孫立新帶著在南方打工賺來的第一桶金回景德鎮創辦了“孫公窯”陶瓷研究所!拔彝獬龃蚬,不純粹是為了賺錢,還為了豐富自己的思想。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工業間諜,不斷偷學人家先進的管理、工藝和生產方式!睂O立新說。
說是研究所,“孫公窯”看起來更像是孫立新曾祖父經營的“孫榮記”作坊,租用的是原紅旗瓷廠的食堂,陳舊的工作室里堆放著工具、坯件以及成品和半成品,主要設備是花4萬元購買的一座燃氣窯。
孫立新的“深圳式管理”一開始就碰了釘子!霸诰暗骆傋鍪驴坑亚槎皇强恐贫。來我這里的師傅都有些資歷,如果我指出他們哪里做得不好,他們會覺得沒面子,不僅自己不改正,還和其他工人們串通起來不干了!彼貞浾f。
而“孫公窯”也和其他手工作坊一樣,在市場大潮中搖擺。2001年,制作現代陶藝制品的“陶吧”流行,“孫公窯”也改做現代陶藝。2003年,現代陶藝制品滯銷,“孫公窯”又回到復古路線,孫立新也重拾自己的專長——青花瓷的設計和繪畫。
近年來,藝術陶瓷的市場很大,孫公窯的發展很迅速,已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品牌,在百花齊放的瓷器行業占據了一席之地。但孫立新并不滿足于個人的成就,他更希望看到景德鎮陶瓷走向復興之路。
“景德鎮要復興必須經過兩場革命:一個是思想革命,提高工匠對世界、對市場、對生存方式的認識;另一個是工業革命,既原材料的改良和工業化生產!彼f。
“一定要把民間的優秀設計量化投入生產,”孫立新說,“景德鎮的優勢在于工匠的技藝,所以不能完全放棄手工,但應該找出一條提供技術與廠家合作的路徑!